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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的灰色眼睛睁得特别大。
奥西普摇头叹气:
"啊,你总改不了。你到底多大年纪了?"
"我的年纪——四十四。年纪没有关系。今天我就年轻了五岁,好象在生命的河里洗了一次澡,全身结实了,心里也安静了,不。世上可真有好女人哪,嗯?"
石匠严厉地对他说:
"过了五十岁,你瞧,你那淫荡的习气会叫你吃苦头的。"
"你真不要脸,叶菲穆什卡,"格里戈里·希什林叹着气说。我却觉得美男子是在嫉妒驼子的运气。
奥西普的眼睛从鬈曲的银眉下望着大家,说出有趣的话:"每个玛什卡都有自己的爱好,这个爱茶杯、汤匙,那个爱胸饰、耳环。而且个个玛什卡都要变成老婆婆……"希什林是有老婆的,不过老婆在乡下。他也留意洗地板的女人,她们都是容易亲近的女子,每个人都做"私门生意"。在贫民窟里,这种行业同别的行业一样,不算一回事。
可是美男子从来不碰女人,只是远远地望她们,眼色很奇怪,好象自怜,又好象在哀怜那些女人。有时她们倒反来戏弄他,撩拨他,他就赧然地笑笑,走开了。
"去你们的吧……"
"怎么?你这个怪人,"叶菲穆什卡奇怪了。"难道可以放弃机会……""我有老婆呢,"格里戈里提醒说。
"老婆哪会知道呀?"
"若是不老实过活,老婆会知道的,兄弟,她是瞒不过的。"
"怎么会知道呢?"
"这我不知道。不过她如果自己规矩,就一定会知道;若是我自己规矩,老婆不规矩,我就会知道。"
"怎么会知道?"叶菲穆什卡大声问。格里戈里安静地重复说:"这个我不知道。"
瓦匠忿然地把双手一摊说:
"看吧。规矩,不知道。……唔,你这个脑袋瓜子呀。"
希什林手下有七个工人,他们对他都很随便,都不把他当老板看待,背后还叫他"牛犊"。希什林到工地来,看见他们在躲懒,便拿起托板和铁锹,象演戏似的,自己动手做工,而且很亲切地喊:"大家好好儿干呀。"
有一天,我执行主人气愤的嘱咐,对格里戈里说:"你手下这班工人不行……"他好象吃惊地说:"是吗?"
"那些活儿,应该昨天上午做完的,可是他们今天还做不完……""这是对的,还做不完,"他同意了;沉默了一会,又悄悄地说:"当然,我也明白,可是也不好意思催促他们,因为他们都是自己人,和我同一个村子,叫我没有法子。上帝处罚人——'你必汗流满面才得餬口',你我都是受罚的。不过你我比他们做得少,再催促他们也说不过去……"他喜欢冥想,有时候在市场空旷的街道上走着,忽然在环形运河的桥上站下,倚在桥栏边好久好久,望望水,望望天,又望望奥卡河的对岸。遇上这种情形时,问他:"你在干什么?"
"什么?"他醒过来了,窘迫地笑笑。"不干什么……在这儿呆会儿,望望……""老弟,真好,上帝把一切东西都安排得顺顺调调的,"他常这样说。"天空,大地,河水流着,轮船走着,乘上轮船,什么地方都可以去,梁赞,雷宾斯克,彼尔姆,阿斯特拉罕都可以去。我去过梁赞,那小城还好,很清静,比尼日尼还清静。我们尼日尼很不坏,很热闹。阿斯特拉罕也很清静。阿斯特拉罕主要是加尔梅克人很多,我不喜欢这个。莫尔德瓦人,刚才说的加尔梅克人,波斯人,德国人,任何民族的人,我都不喜欢……"他慢腾腾地说着,谨慎地寻找有同样思想的人,同意他的,总是石匠彼得。
"他们不是民族,他们是邪族,"彼得肯定而且气鼓鼓地说。"他们出生时躲过了基督,走路也躲过了基督……"格里戈里活跃起来,脸上放出光彩:"不管怎样,兄弟,我总是喜欢眼睛长得老老实实的纯粹的民族,俄国人。我也不喜欢犹太人,我不知道上帝干吗要造那么多的民族,这件事安排得太深奥了……"石匠阴沉着脸补充说:"深奥,可是多余的东西实在不少。……"奥西普听了他们的话,就插嘴恶毒地讥笑:"多余的东西的确不少,现在你们讲的这种话,也完全多余。唔,你们搞宗派,该把你们揍一顿。"
奥西普有自己的意见,但他到底同意什么,反对什么,是不大弄得清楚的。有时我觉得,他毫无所谓地对一切人都同意,对他们的全部思想都同意。但最常见的是他讨厌一切人,他也老把别人当傻子。他对彼得、格里戈里、叶菲穆什卡说:"呸,你们这些小猪猡……"他们笑,并不十分高兴,而且也并不想笑,可是他们还是笑了。
主人每天给我五戈比买面包,不够吃,有点肚饿。工人们见了就拉我去吃早饭和夜饭。有时候,工头们也邀我到吃食店喝茶,我高兴地答应了,我喜欢坐在他们中间听那些缓慢的谈论和奇怪的故事。我熟悉宗教书,很使他们满意。
"你装饱了一肚子书,把胃袋绷得紧紧的,"奥西普睁着浅蓝色的眼睛向我凝视。他的神情很难捉摸,眼球永远象在融化。
"你要好好儿守住,再多积蓄些,将来有用的;等你长大了,可以当修道士,口头上安慰人们,要不然,就当大富翁……""当传道师吧,"石匠不知什么缘故,用懊丧的口气替他改正。
"什么?"奥西普问。
"应该说传道师,你该明白,耳朵又不聋……""好,就是传道师,就当个传道师去同异教徒辩论,要不然就改信异教——这也是挣面包吃的法子。只要聪明,异教也可以挣饭吃……"格里戈里害羞地笑。彼得从胡子里发出话声来:"魔法师也过得不坏,还有各种无神论者……"但是奥西普马上反驳:"魔法师没有学问,学问不受魔法师欢迎……"接着便对我说:"留心听着:我的家乡里有一个穷光蛋,叫图什卡,是一个精瘦的无聊汉子。他跑东跑西,象一根鸡毛被风吹来吹去地过日子。他既不会做工,又闲不祝这家伙因为没有地方好呆,有一天决心出去朝山,整整出去了两年,流浪完了突然回来,模样儿完全不同了。头发披到肩胛上,头上戴顶三角帽,穿着粗布的红道袍。眼睛象鲈鱼一样向大伙儿瞄着,反复地说:悔改吧,罪人们。人们当然要悔改,尤其是女人家,于是事情顺利起来了,图什卡既酒醉饭饱,又有无数的女人玩……"石匠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事情在于酒醉饭饱吗?"
"要不然,是什么?"
"在于传道呀。"
"他传什么道,我没有留心过,不过我的话还说不完呢。"
"你说的就是那个图什尼科夫·德米特里·瓦西里伊奇吗?那人我们很熟,"彼得抱屈地说。但格里戈里低着头不出声,瞧着自己的茶杯。
"我不跟你争论,"奥西普口气缓和地声明。"我只是跟马克西莫维奇谈谈挣饭吃的路子……""有些路子,会使人到牢狱去……""这事也不少呀。"奥西普同意了。"并不是走每一条路子都可以做修道士的,必须知道在什么地方拐弯……"他有一种脾气,常常爱逗弄泥灰匠和石匠,他们是虔诚的信徒。也许他讨厌他们,但是他隐蔽得挺巧妙,他对人的态度,是不可捉摸的。
他对叶菲穆什卡似乎和善亲密些。瓦匠对于上帝、真理、宗派、人生痛苦之类的谈话,从不插嘴,而这些谈话,正是他和同伴所爱好的。他横坐在椅子上,使椅背碰不着他的驼背,不动声色地一杯又一杯地喝茶,但有时忽然警惕起来,向烟气腾腾的屋子里扫了一眼,听一听分辨不清的谈话,跳了起来,马上溜走了。原来叶菲穆什卡的债主进来了。他有十多个债主,其中一些还打过他,因此他躲开去,免得招事。
"他们这些怪家伙还发怒,"他不了解地说。"有了钱,岂有不还之理。"
"唉,这棵苦命的枯树……"奥西普瞧着他的背影说。
有时候,叶菲穆什卡坐着长久地冥想,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高颧骨的脸带着温和的表情,和善的眼睛越显得和善了。
"你在想什么?"人家问他。
"我正在想,我要是有钱,我要同真正的太太,贵族太太结婚。真的,比方那位上校的闺女,我同她结了婚,一定对她很好。在这种女人身边过活,会融化的……这没有什么稀奇,兄弟,我到上校的别墅里修过屋顶……""是的,我们听人说过,那位上校家里有一位守寡的闺女。"彼得面色憎厌地打断他。
可是叶菲穆什卡双手在膝上磨擦着,摇摆着身子,驼背一耸一耸的,又说了下去:"有时,她走到花园里来,长得那么白,那么美,从屋顶上望下去,觉得太阳简直算不得什么,干什么要白昼?要是能够变成一只鸽子,飞到她脚底下。真正是一朵涂了奶油的天蓝色的鲜花。同这种女人在一起,哪怕一辈子都是黑夜也行。"
"那你们吃什么?"彼得粗声问。但叶菲穆什卡全不在意:"啊,上帝呀。"他叹息。"我们需要的不多啊,何况她有的是钱……"奥西普笑了:"叶菲穆什卡,你这个放荡鬼,什么时候才把命搭进去啊?"
叶菲穆什卡除了女人什么都不谈,他做工匠,活儿做得不怎么样。有时候他做得又好又快,有时候不顺手,就拿着木棰子在梁上懒懒地乱敲,结果弄了很多裂缝。他的身上永远发出一股牛油和鱼油的气味,但也有一种他所特有的健康好闻的气味,好象刚砍下的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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