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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芨芨咋说?她瞪了少奶奶灯芯一眼,就算绵死也比让男人抓死强。
那天,少奶奶灯芯正好让男人命旺抓过,脸上还染着几道清新的血口子。
芨芨这女人,要说也真不是东西,白吃白住倒也罢了,谁让灯芯跟公公当初眼瞎哩。你猜她咋?她把沟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全给引进来,整天坐在北厢院里,好茶好菜的招应着,大话二话谝着。灾荒一来,沟里人的日子便格外寡淡,巴不得能有个机会溜进下河院蹭一顿呢。这下好,下河院北厢成了沟里最大的一个闲话窝了。
这天,少奶奶灯芯正在后院里忙着,就听草绳边走边骂,吃里扒外的东西,还算个人么?灯芯问骂谁哩?草绳恨恨道,还能骂谁,是人的不是人的都往里来招惹,这下河院又不是她家的皮货铺子。
又招来哪一个?
李三慢!
灯芯一听,当下停了手里的活,就往北厢扑。反了你了,不识抬举的东西。刚进北院,就听中医李三慢恶话连天,好像是说下河院那连年不散的药味儿。你猜这药味儿跟别人家的药味儿有甚不一样?中医李三慢问。
咋个不一样?有人接话道。
有股骚味儿。
中医李三慢刚说完,院里腾地喷出一股子浪笑。问话的女人差点把刚吃进嘴的一块馍吐出来。
少奶奶灯芯在院门口站了站,见芨芨敞着怀,正在给怀里的老二喂奶,一对奶子明晃晃暴露在李三慢眼前。想了想,转身走进后院,拿起铁锨,打猪圈里铲了泡猪粪。没等草绳几个辨明白,就听北院里腾起芨芨挨刀的声音。
少奶奶灯芯把一泡猪粪倒进了芨芨怀里!
芨芨不依了,跳起来,边抖衣裳边吼,你眼馋了,你心口子不平了,有本事你也一个接一个生啊。
少奶奶灯芯没理芨芨,转身提起扫帚,冲李三慢坐着的地方扫过去,哗一下,被芨芨抖下来的猪粪一点不剩地扫到了李三慢脸上。李三慢刚要说句甚,就听灯芯冲撵进来的木手子几个喊,给我打,见一个打一个,我看这野狗野猫的还敢到这院里来。
木手子几个早就咽不下这口气,一听少奶奶发了话,立马提起手里的家什就冲李三慢扑去。中医李三慢本来还想跟少奶奶灯芯讨个公道,不就到院里坐了坐么,凭甚要往脸上扫猪粪?哪料她来这一手,当下,抱了头逃命。快出车门的时候,还是让撵上去的天狗美美擂了一棒,一个狗吃屎趴车门前了。
事情传到东家庄地耳朵里,东家庄地默半天,跟草绳男人说,多备几根棒,这院,怕一次两次的,打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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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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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灾持续了整整三年。大旱和疟疾像横扫一切的狂风,不仅粮食连年绝收,连草根树皮都像金子般让人掘尽。沟里人再也无心思操持播种的事儿了,种籽没了,牲口没了,旷年持久的大旱晒绝了人们的一切希望,只能将目光寄托在下河院身上。野草野菜还未来得及挣出地皮就让人们争抢着挖去下锅,煮熟当饭吃。三年里南北二山的地皮让沟里人揭破了三层,草根都让掘尽了。当年老管家和福栽下的杨树未及吐绿树皮就让揭光了,沙河边上所有带绿气的植物全成了救命的稻草。人人脸上泛着绿光,身子骨更是成了一把青皮,走在村巷里,一撞一张绿盈盈的脸,那情景,真就跟撞见鬼一样。
更可怕的是从凉州城方向涌来的饥民。凉州那边更是大旱,饥民一拨儿一拨儿往沟里涌,来了就不走,也走不动了,死活都得在沟里,便齐齐地驻扎下来,等着吃下河院的舍饭。
舍饭是大灾第二年开始放的,当时涌进沟里的饥民还不是很多,有天早起,少奶奶灯芯看见山洼里有饿死的人,老鸦围着死尸,正一口一口地啄,那景儿,真是不敢看。回来便跟公公商量,要不放些日子舍饭?公公庄地忧心忡忡,对儿媳的话像是未听见。少奶奶灯芯误以为公公同意了,便叫上草绳男人几个,在后院门口支了架锅,放起了舍饭。没想饭还没倒到锅里,公公撵来了,死活不同意。灯芯急得跟公公吵,你就忍心看着他们饿死,都是条命,这白骨满野的你眼里看着舒服?气得公公提了拐棍要打她,没打着,公公声泪俱下说,你当我心狠,我的心是比石头硬?你放,你放,就怕你放不过三天,这沟里就反了!
果然,刚刚放了三天,沟外逃荒者便闻声而来,一时,菜子沟像是涌进千军万马,黑压压的将一沟两洼围个严实。少奶奶灯芯这才知道,公公的担忧无不道理,这多的人,就算下河院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过来。
可不放又咋办?总不能真的见死不救!夜里一睡下,灯芯脑子里全是那些饿得皮包骨头的人,白日里她还亲眼望见过,一对夫妇将正在吃奶的孩子丢进了沙河,说是早些让龙王收了去吧,免得跟着他们受这活罪。沙河早就干了,就算龙王想收也收不了。她正要跑去抱那孩子,一群老鸦飞来,抢她头里啄去了孩子的眼睛。少奶奶灯芯最后终于一咬牙,放,救下一个算一个,救下两个算一双!
三年年头,天象不见丝毫好转,院里粮食却频频告急,饥民还在源源不断往沟里涌,这可怕的景儿,大大超出少奶奶灯芯的预想。
下河院遭遇了空前的危机!
天色薄明,少奶奶灯芯走出后院,四下一望,天啊,草院子四周密密匝匝码满人,躺的,坐的,卧的,爬的,全都一副表情。那表情是让饥饿赋予的,眼是绿的,发着幽幽的绿光,看见灯芯,全都扑闪着,像看见一块肉,可那扑闪又分明是有气无力的,缺乏必要的生动。再往远看,沟谷里斜三横五躺满尸骨,灾荒已使死人变得极为平常,远路来的饥民还未来及争一口下河院的舍饭便匍然倒地再也醒不过来了,更有些是一路饥肠而来,冷不丁抢了舍饭,拼命吞下去,结果给撑死了。死人的原因已毫不重要,死得越多反而越让人庆幸,可以少掉一些争抢吃食的人。麻木已到了空前的地步,目光呆滞的外乡人连挪动一下死人的兴趣都没,有些爬不动的索性把头砸在死人怀里,饿急了便啃几口。
沟里充斥着挥散不去的血腥,肥肿的乌鸦睁着一双双血红的眼,整日盘旋在下河院上空,死人让它们的生活充满生机,血红的嘴唇随时可以啄向任何一个瞅准的目标。有些甚至公然蹲在活人身上啄食吃,足足有半只羊大的身子简直就是一座座黑山,气息奄奄的饥民根本奈何不得。
二拐子走出来,手里提根木棍,木棍是他专门对付外乡人的武器。大饥馑使所有人的思想都简单起来,再也不肯争抢什么了,一门心思只为个活字。二拐子跟沟里人保持了高度一致,发誓要将外乡人赶出去。下河院有限的粮食能不能救下沟里人的命都很难说,再要这么任外乡人争吃下去,弄不好谁都会没命。
外乡人确也让二拐子打怕了,打急了,一见他提棒出来,全都把头缩进了裆里,他们已没了力气跑,跑啥呀,跑的越远死的越快,索性不跑了,就让他打,打死倒也不受这份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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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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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拐子刚要抡棒,看见灯芯打院里出来,收起棒说,得想法儿撵走呀,你看看这人,多得跟蝗虫一样,你能救过来?灯芯瞥了眼二拐子,没说话,只是叹了口很深的气,转身进了院。灯芯一走,二拐子便抡起棒,冲草园子里躺着的外乡人发狠。
外乡人发出的喊叫跟猫一样无力。
后院里,土块垒起的三尺宽的灶台上架着三口大锅,凤香跟奶妈仁顺嫂正指挥着沟里女人做舍饭。舍饭越来越稀,谁也舍不得多放一把粮食了,清荡荡的舍饭能照见人的影子。就这,三锅也得耗掉不少粮食。饿得睡不着觉的沟里人从自家出来,胳膊底下夹个碗,冲下河院走来。二拐子的威力在三年饥荒中得到空前发挥,他决意赶走外乡人的行动赢得了沟里人的一致赞同。沟里人在吃舍饭这点上表现出惊人的自觉,全都按二拐子的指令排好队,一人一碗,舀了端一边吃。
沟里人蹲院里吃饭时,后院和草园子里齐唰唰探进青幽幽的目光。舍饭的清香飘在空气里,很快让外乡人一嗅而尽。没等沟里人放下碗,外面已蠢蠢欲动了。一闻见这股饭香,昏死在沟里的外乡人本能地跃起身子,朝下河院拥来。这是二拐子一天里最难对付的时刻,任凭棍棒雨点般落下去,仍是不能阻挡住哄抢的力量。外乡人的舍饭是另做的,比沟里人的还要寡淡,前几日还是两锅,眼下已成了一锅,争到的争,争不到的只能饿死。
这个上午,少奶奶灯芯跟新管家二拐子同时陷入思考中,他们的思维慢慢趋于一致,是该想办法了,不能让自己人饿死。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少奶奶灯芯尽管有一千个不情愿,可事实就是事实,她奈何不了。为了这每日三锅的舍饭,她把所有的劲儿都使了出来,可沟里饿死的人还是一茬接着一茬,再饿,就该轮着她了。
夜里,一场空前的行动开始了。沟里人在二拐子带领下,手提棍棒或铁锨,冲外乡人扑去。霎时,沟里扯起一片狼嗥,撕心裂肺,毛骨悚然。少奶奶灯芯搂着马驹,哆嗦着不敢抬头。撕扯声直响到半夜,才渐渐平静下来。少奶奶灯芯一个劲宽慰自己,不是我心狠呀,是老天爷要人命哩……
次日天刚蒙蒙亮,二拐子的惊叫声像猪挨刀般响了起来,灯芯闻声赶去,妈妈哟,夜里撵走的外乡人齐唰唰地跪在草园子四周,狼群样将草园子围个严严实实。那目光哆儿哆儿的,往外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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